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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鄭南榕
新聞報導 -
作者 曾心儀   
2014-01-17

懷念鄭南榕

鄭南榕(1947.9.12-1989.4.7)為爭取百分之百言論的自由殉道  

作者/曾心儀(摘自《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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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我在民主運動上的兩位朋友:鄭南榕、詹益樺先後用自焚極激烈的方式表達他們對台灣的大愛,帶給我和許多人極大的衝擊!鄭南榕自焚的地方是我曾與他共事的「時代系列週刊」辦公室,他因為刊登旅日學者許世楷的「新憲法草案」,被國民黨指控「涉嫌叛亂」,他拒不出庭應訊,在辦公室自囚中仍如期出版時代系列週刊,在桌下放了汽油桶,公開說:「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當國民黨來強制拘提時,他自焚殉道!他自囚期間,我在工運中負責勞工抗爭的文宣工作,那時國民黨打壓工運,把桃園一位愛台灣、支持勞工的馬神父誘騙到國際機場,驅逐出境,馬神父什麼東西都沒帶,繞了半個地球回到愛爾蘭老家。

那時期,民主運動已向勞工、農民、環保、婦女、原住民……各方面擴展。在運動的最前線、最底層,雖然往往連固定的微薄薪水都沒有,卻不能不在崗位上堅持,以免被國民黨擊潰!我為工運向自囚中的南榕借資料,與他通電話,他答應借資料給我。我在電話中老實告訴他,他的事讓我很難過,我都提不起力量去看他。他丟給大家一個大難題,他對每一位去勸他放棄以死抗爭的人說:「你們回去看《韓國學生運動史》這本書。」

我因為借資料而回到我曾工作擔任記者的雜誌社,看到在總編輯室打地舖休息的南榕,他起身與我打招呼;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再看到他時,是聽到朋友打電話緊急通知我:「南榕燒死了!」,我趕到現場,他燒焦的身體放置在火災後、到處毀壞、積水的地上。他死亡、無言的形體,永遠烙印在我腦海裏!你如何解說,一位正值黃金年華、聰明、俊秀、有行動力的青年,竟把自己寶貴的生命拋棄,承受無比的痛苦,把自己燒死?就如我們在運動中大家敬愛的田媽媽所說:「燒得像剛端出來的烤雞。」,她都不敢再吃烤雞。

南榕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時出生,「二二八事件」在他成長中有特殊影響,他辦雜誌時曾發起「二二八和平日運動」,是台灣首次突破「二二八」禁忌的群眾運動。他死的這天是四月七日,死時才四十二歲。他的死對另一位更年輕的農運青年所造成的衝擊,竟使他在五月十九日南榕的示威性喪禮遊行隊伍走到總統府前,以身上預藏的汽油自焚燒死在鎮暴部隊的蛇龍鐵絲網上。他是社運中的無名小卒,大家叫他「阿樺」(詹益樺),死時才三十二歲,未婚。

當遊行隊伍走到總統府前,被鎮暴部隊阻擋不能再前進時,未久,前方有黑煙冒向天空,我們接到指揮系統的命令,大家就地蹲下。那天下雨,地上到處積水。我看到前方的黑煙,起先還以為有激進的份子燃燒什麼抗議道具,不久傳來「阿華自焚」,周圍的朋友還以為是一位在綠島坐過長期大牢的知名政治犯「黃華」,很快就有前面婦女隊的朋友哭著跑來對我們說「是詹益樺自焚,燒死了!」。雖然聽到這麼說,朋友又哭得很傷心,我卻不敢相信「阿樺自焚,燒死了!」,在運動裏,他給我的印象不會是激進得非死不可。

現場秩序大亂,有人要衝總統府,認為不衝對不起死去的南榕和阿樺。他們很不滿意指揮系統命令大家「靜坐抗議」。我知道,指揮系統不認為衝總統府是正確的做法,指揮系統有他們的責任考量。我個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絶不願有任何一位朋友、同志再死亡,這與是不是服從指揮系統無關,卻是不謀而合,我極盡全力阻擋每一位可能引爆進一步衝突的朋友。這種分歧的想法,種下了運動中最令人遺憾的傷害,你不知道它究竟是否還保留了珍貴的同儕之情?是否仍擁有潛藏的引爆力?是否扭曲了脆弱的身心?

分歧意見以兩條路線並進--一部份人隨靈車隊伍,依既定行程走往羅斯福路方向,在台大附近與靈車告別,我是走這個路線,然後回到總統府前靜坐抗議現場--這是另一個路線。

回到現場,我到這時才發現阿樺確實是自焚,燒死了!但他的屍體早已移往他處。他燒死的地方,燒死在鎮暴部隊的蛇龍鐵絲網上留有撲滅大火用的殘留物:雨傘、旗竿、棉被等,濕淋淋的地上已擺了簡單的靈位、香枝,他被稱為烈士。從此,他曾耕耘的「高雄縣農權會」會旗成為他的象徵,與他的遺像常伴。

在阿樺自焚的現場,我驚呆了!我驚訝他的創意,驚訝他竟用生命留下如此絶美的構圖!長年熱衷社運與藝術的我,此刻羞慚不已,只有呆坐在蛇龍鐵絲網前靜靜觀看。

一位社運老朋友走來告訴我,阿樺在台大醫院太平間,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我們去時,正好趕上他要被移到殯儀館前的最後一刻。我請朋友拉開罩在他身上的白布,想看他最後一眼。他的容顏泛白燒得像出生的嬰兒,後腦有血染在布上。

為什麼他給我像嬰兒的印象?更增加我投身社運與不能見到孩子的重重痛苦糾葛!我在「五一九」後,有一股驅迫的力量,離開台北,到阿樺曾做草根工作的南台灣鄉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詳盡的農村採訪。五年後才搬回台北。就在第一年(一九八九年)的歲末,遭到失怙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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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陳文成事件」時被報社解職,一段時日後,我申請復職,但在聲援「蓬萊島案」時,我又被報社解職。我白天參加聲援活動,晚報刊出我的名字,晚上我到報社,看到牆上貼了一張公文,說我「辭職照准」。

我對同仁說:「我沒有辭職啊!」

同仁對我苦笑。這一次,我離開了,來不及傷心,就要趕快為下一步路思考。我成為南榕創辦的時代系列週刊專職記者。阿扁因為「蓬萊島案」,不能再擔任時代系列週刊--「人權時代週刊」的掛名發行人,我把我的大學畢業證書交給南榕,接替阿扁擔任掛名發行人。南榕以辦雜誌來推動民主運動,為了應付警總查禁,向朋友徵求大學畢業證書,申請了好幾本備胎,一個接一個用。他和提供大學畢業證書的朋友簽約,他負責法律責任,提供人不過問社務、編務。

那天,南榕約我一同去辦變更登記手續後,我們坐在一家咖啡廳聊天,他遞給我一疊象徵性的酬勞,我把它推回給他。南榕話說得很少(不過朋友們常常又會聽到他爆出一些妙句),他抽很多煙,喝小杯不加糖的咖啡。他認為我的專長在採訪,因此從來不安排編輯工作給我。他的冒險、大膽是有名的,大挖特挖K的黑幕。他在雜誌社任用「海外特派員」,刊登海外台獨組織新聞,甚至刊登直接訪問台獨組織領導人的訪問稿。他認為海外台灣人,哪怕是「黑名單」,都有返鄉的權利。他不斷打破禁忌,終於走到自焚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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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想起南榕,就想到最早認識他時,在立法院看到他穿著輕便的衣褲、涼鞋走在會議場走廊。而我們已在黨外雜誌辦的活動中了解彼此是「同一國的」--即富有理想、批判性的「黨外新生代」。「黨外新生代」致力為台灣開創新局,反對營造私利,它的目標很明確--要打倒K的戒嚴統治。

我問他:「你怎麼在這裏?」

他給我一張名片,上面註明他是一位新莊地區選出的鄭姓立委助理(這位立委在多年後以「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形容新戀情而出名)。

後來我才知道,南榕當立委助理是他認真研究台灣政治生態的起步,他從投稿黨外政論雜誌崛起,進而自己創辦政論週刊。

南榕是台大哲學系肄業,他沒有拿到畢業證書,因為拒修「國父思想」。他非常敬愛殷海光先生,當殷先生任教台大被K迫害、被冷凍孤立的恐怖年代,南榕卻登門求教;雖然他不是殷先生的學生。到後來,殷先生提出為了他的前途請他不要再來,他才結束了這一段登門求教歷路。南榕生前很少為自己說什麼,他的故事要靠著人們在他自焚殉道後,點點滴滴回憶拼湊出一個輪廓。

南榕嫂說,殷海光死的時候,他跑來與她痛哭,那時南榕嫂不知道殷海光是誰。他們的婚姻是一場經過家庭革命而結婚的;因為南榕嫂客家籍的父親反對她嫁給「外省囝」--南榕父親是福州人,他的籍貫是「福建省林森縣」。

我是到了南榕死後從紀念文章才知道,他被人視為外省人第二代而內心感到掙扎。這一點讓我很震驚;我覺得奇怪,在台灣的福建籍都說流利的河洛話,為什麼被視為「外省人」?南榕在世時挑戰禁忌,一九八七年推動「二二八和平日」運動,四月十六日在台北市金華國中石破天驚地在演講會說:「我是外省人,我主張台灣獨立」,這是台灣第一次有人公開宣揚主張台灣獨立。我在台下感受到整個會場被南榕帶起的震撼,知道他又創造了歷史,但我卻疑惑,他怎麼說自己是「外省人」?我到這時都還不知道,台灣社會普遍把福建籍視為「外省人」。

南榕出生在台北市漢口街,在宜蘭唸小學、初中,高中唸台北市建國中學。南榕的媽媽(基隆人)回憶說,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時,她正懷著南榕,而先生剛好回福州去,當時台北陷入一片混亂,到處傳來外省人被殺的消息,她自己住在開設的女子美容店裏,覺得很害怕。

「但是因為我們的阿姨做人很好,阮大家住作伙,雖然他們是外省人,在暴動中間,不方便買米,但是也會有人替阮偷偷的送米來,台灣人就事論事不會黑白來啦!」

南榕在他第一次求職履歷表上寫著:

「我出生在二二八事件那一年,那事件帶給我終生的困擾。因為我是個混血兒,父親是日據時代來台的福州人,母親是基隆人,二二八事件後,我們是在鄰居的保護下,才在台灣人對外省人的報復浪潮裏,免於受害。」

他在大學時代就有台灣應該獨立的想法,認為一定要先破除國民黨的統治神話,走上民主政治的路;台灣只有獨立,才可能真正民主化,才可能真正回歸人民主權。

他認為,二二八事件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中國與台灣兩地經濟、文化、法治、生活水平相差太遠,強行合併,悲劇自然發生。現在,這種情況將再度發生於海峽兩岸,只有台灣獨立,才可以避免另一次二二八事件。

有人說:「鄭南榕這個『外省囝仔』,愛搞台獨運動。」,他就氣呼呼地辯道:「我是台灣人!」

他接受同仁採訪,談小時後刻骨銘心的事時,他說:「好吧,就講二二八事件,我家人差一點遇害的情形吧!」

「二二八事件那年,也就是我出世的那一年。我媽媽跟我講,我們差一點活不過二二八事件。那年國民黨大屠殺以後,台灣人開始報復……『你會不會講台語?』答不出來的外省人,很可能被揍,甚至被殺……有一天,這個箭頭指向我家,要找我的外省爸爸……我媽媽躲在屋裏,不敢出來。……幸好一位鄰居出面說:『這間外省頭家娶台灣太太,我們不要去啦!』……就這樣,我家逃過一劫,我也才能活到今天……」

他的聲音,從低沉而越來越小,淚水從面頰滾落而下……

摘自曾心儀著《走進福爾摩沙時光步道》印刻出版公司2006年初版

source: i_love_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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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 ( 2014-01-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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