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1985有人說柏楊其人

 

  

 

倚夢閒話.閒話柏楊

柏楊是如何蛻變的?又是如何成名的?
十年的牢獄之災是如何引起的?箇中曲折請聽娓娓道來!

1985.12.21 雷聲週刊
管叔夷



柏楊任職中國青年寫作時所照

   柏楊以郭衣洞的本名,寫了半輩子文藝小說。卻久久無法成名。那時候,他的文章思潮,僅僅局限在春花秋月的愛情格局;政治背景,是忠實的國民黨黨員,認真而負責的救國團幹部。

倚夢閒話柏楊從此成名

  後半輩子,柏楊藉影星凌波的名氣,製造了一個「台北狂人城」的新名詞,循著「唱反調」的基本路線,在自立晚報撰寫「倚夢閒話」;文章思潮的領域擴大,以完全奔放的理論,任情發揮,名聲大噪,從毀多於譽,轉為譽多於毀,這時候,他已不屬於國民黨,沒有任何政治思想的羈絆,終於遭致「文字獄」,走進了牢房,前後將近十年歲月。

  柏楊的婚姻是多采多姿的,那是指跟一名大美人艾玫而言,但艾玫也同樣使他甜美的婚姻破碎,並且是他一生蛻變的主要原因。

  柏楊生於一九一九年,今年已經六十六歲。一九四六年畢業於東北大學。他的生日,原是十一月一日,出獄以後,他改更為三月七日,那正是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他入獄的日子,朋友們勸他:「為什麼不把生日改在出獄的四月一日?」柏楊說:「我沒有必要感謝他們還給我自由。」

早期的郭衣洞滿腔熱忱

  柏楊承認,他是個孤兒,一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並仍能順利地完成大學。他不像李敖,自小養成叛逆的性格,但在東北環境中長大的孩子,自滿清而至日本,感染腐敗和侵略的壓力,培養了他熱情澎湃的愛國心,這從他早期的文藝作品,可以體會得到。因此,他在初中時便是—國民黨黨員,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來台灣後,更進入了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

  梁實秋的女兒梁上元,是柏楊的忘年之交。她在文章中描述柏楊的愛國熱忱,她說:「有次我路過柏府,他一人在家,我們坐下來隨便聊些國家民族的前途問題,他談到沉痛處突然落下淚來……在我的經驗中;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人』會為國家、為社會傷心落淚。」

  梁上元是標準的「柏楊迷」,又生長在台灣,自然未看到抗戰期間,為國家、社會,有太多的人流淚。他心目中的「大人」流了淚,以致深受感動,卻托出柏楊對國家、社會的熱愛之心。

早期以本名寫不少小說

  柏楊在救國團,從專員、副組長,一直幹到組長,多半負責青年寫作協會的職務,由遷升的經歷,不難看出柏楊是位認真負責的好幹部。

  在救國團期間,他都是以郭衣洞的本名寫小說,計有「秘密」、「莎羅冷」、「曠野」、「掙扎」、「怒舵」、「辯證的天花」等作品,有時為了尋求出版,到處碰壁。救國團以外,另有一個「文藝協會」的組織,這個自命「正派」的文藝圈,不但掌握了幾家大報的副刊,對「圈外人」也有偏狹的排斥心理,柏楊和他們也有往來,但非核心份子。

  柏楊的初期小說,對校園學生及社會青年,有相當的吸引力,就在寫作協會的暑期訓練中,他認識了倪明華。

  倪明華筆名艾玫,長得姣美如花,又是青年女作家,也在傳播界主持一項文藝節目。在救國團舉辦的文藝營中一個暑期的相處,兩人墜入愛河,也改變了柏楊的一生。

  有兩個阻礙:柏楊是有婦之夫;身為教授的艾玫父親,也極力反對。倆人因此,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絕招,以「最親密」的照片,迫使艾玫父親就範。同一時期,柏楊進行和妻子辦理離婚的手續。

拋棄糟糠妻娶了艾玫

  柏楊拋棄了糟糠妻,但頑固的父親卻並不罷休,一狀告到救國團,並且上書給當時的團主任蔣經國先生,柏楊因此丟掉了救國團差事。

  柏楊的時運開始轉變,這要從兩方面來細述:文章方面,名聲大揚;婚姻生活,卻先後挨了兩次耳光,帶來不少晦氣。

正派的文協封殺了柏楊

  柏楊進了自立晚報,董事長李玉階一向標榜「無黨無派,獨立經營」,並首先創導「言論版」,兩篇叫座文章是李玉階的「天聲人語」和柏楊的「倚夢閒話」,柏楊此時並正式以「柏楊」筆名出現。

  「天聲人語」是純政論性的,「倚夢閒話」則以軟性筆觸,諷刺時弊和社會百態,柏楊的風格大變,尤其是以「鄧克保」筆名寫的一篇「異域」,強烈暗示政府對那些流落海外的孤兒孽子的不顧,遭到國民黨的不滿,因而開除了黨籍。「正派」的「文協」,並通過決定不刊柏楊的文章。

  國民黨的不滿,文協的排斥,促使柏楊更走向偏鋒,這裡要補述一下「倚夢閒話」風行的一段因果。

  柏楊進入報界,第一件灌輸在腦子的問題是:如何使柏楊筆名出名,當時的自立晚報總編輯李子戈(李玉階長子),給柏楊出了個主意:抓住群眾心理;獨排眾議,人言黑者曰白,人言白者曰黑。

「台北狂人城」一砲打響

  柏楊是位絕頂聰明的人,一點就通,剛好當時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影片,造成空前狂熱,主演明星凌波抵台,機場、沿途,一片人潮,甚至某些權貴及太太、小姐們,組成「凌波俱樂部」,會員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今日送金,明天獻鈔,歪風之盛,確已到了腐蝕民心的地步。柏楊逮著這個機會,創造了「台北狂人城」新名詞,大罵凌波。遭致「狂人」的投書、指責,演變到成群結隊地到自立晚報,高呼「揪出柏楊,碎屍萬段!」

  自立晚報據實刊載,包括反對投書,也一字不漏,新聞喧騰不息,「自立」報份直線上升,開了好幾個月,「柏楊」也因此出名了。

  凌波的試金石,足見李子戈的畫龍點睛,妙用無窮。從此,警察、立法委員、政要:都成了柏楊筆下刻薄的對象。一位作家並歌頌著說:「柏楊的作品,讓人體會出『國仇家恨難揮淚、且把心情作笑聲』的寂寂情懷!」

文協對柏楊發動了圍剿

  「文協」方面,發動了圍剿,尤其以「文壇」月刊的作者,其中如陳紀瀅、姜穆、及朝陽、井種步、王恬,何法……等,對柏楊的口誅筆伐,不遺餘力,進而涉及政治思想,罵柏楊是魯迅的嘴臉:「為張家耕地,為李家推磨為趙家做廣告的傢伙,什麼都可以幹,祇要有奶就行。換句話說,共產黨給他津貼,他就不罵共產黨,甚至還支持它,人格和文格,可想而知。」

  借罵魯迅,指桑罵槐,柏楊雖然成了眾矢之的,反而更提升了柏楊的「文氣」!柏楊的作品,反而成了海內外捧讀的「清涼劑」!柏楊的雜文暢銷,肥水不落外人田,柏楊自己成立「平原出版社」,出自己的書,生活大為改善。

玉手揚處夫人打他耳光

  柏楊私下的婚姻生活卻起了風波,一次,出席報社在北投的應酬,九點過後,柏楊已坐立不安,在同仁的強留下,午夜十點多回家,並由報社採訪主任羅某陪同,證明「一切正常」,但剛剛到達門口,艾玫站立門前,立刻玉掌抬起,就是兩個耳光,任憑如何賠不是,艾玫仍然烏雲滿面,採訪主任的顏面,也毫不賣帳。

  在這之前不久,柏楊正在報社上班,工友通報,泰山在對面冰室約晤(安東路一段底)柏楊不得不去,父女二人,真有祖傳的功力,同樣是左右開弓,如法泡製。柏楊事後承認,倒了八輩子楣。

  照命運學來說,這的確是倒楣的象徵。艾玫進了中華日報,當時的發行人,很「照顧」她,主編副刊,其中有連載的大力水手漫畫。過去都找人翻譯,柏楊自認這些簡單的句子。尚能應付,為了多賺些收入,也就毛遂自荐,動手翻譯起來,紕漏出在一個單字—FELLOW。

漫畫出紕漏因此入獄

  柏楊告訴作家李寧說(一九八二、九、台北「政治家」雜誌):「那段翻譯漫畫,講父子兩人在一個島上。兩人要競選總統,父親開始發表演說:『全國同胞們……』問題就出在這句『全國同胞們』治安單位說我打擊領導中心,因為全世界祇有中華民國的元首才講『全國同胞們』!他們說,這是侮辱元首,問我為什麼不把FELLOW譯成同伴………。」

  柏楊因此入獄,時間: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罪名:運用文學技巧,影射政府腐敗無能,離間人民對政府之情感,侮辱中國傳統文化。軍法處是以「叛亂罪」起訴,初判死刑,次年改判十二年,後減刑為八年。一九七六年刑期屆滿,因無保人而被繼續留在綠島,一九七七年正式獲釋回到台北,前後九年又廿六天。

孫觀漢為柏楊說人情

  服獄期間,柏楊有很大的收穫,一是他得到幾位知己的溫馨和珍貴友情:孫觀漢,留美的物理學家,從未謀面,神交十餘年,他先後上書老總統多次,洋洋灑灑數萬言,請釋柏楊,雖無效果,過程感人。一九七八年的七月廿三日,孫觀漢在柏楊出獄後見面,老淚縱橫地說:「從第一次相互通信,至今是十二年九個月又七天,想不到我們在今生還能相見。」梁上元,初中時代就迷上了柏楊作品,她讚美柏楊的文章說:「我在溫室長大,溫室外的風風雨雨,雖然沒有直接侵擾到我,但卻是風聲、雨聲,聲聲入耳,經常使我震盪!」

  她甘冒不韙,給柏楊獄中送食物。因為,她知道柏楊出事,趕到柏楊家中,發覺柏楊書中留條說:「不要告訴霧塞(梁上元筆名)真相,她還是個天真純潔可愛的孩子,不要使她因此對人生失望!」梁上元讀後,痛哭失聲,當時,她祇有十八歲。她給孫觀漢的信中說:「我發覺我所以會對這件事這麼痛心,是因為我對國家的愛,有著無法協調的固執,當我接受了打擊,而必須仍然堅持自己的固執時,內心的衝突更難以平息,無限傷心更由是而生。」一位作家批評說:「台灣教育是成功的,培養了學生的民族思想和愛國熱忱,祇是忽略成長中的青年,『有著無法協調的固執』而已。」

獄中完成了幾部歷史書作

  其他友情,尚有女學生陳麗真,以及羅祖光、屠申虹等。

  另一收穫他在獄中完成了幾部歷史著作:「中國人史綱」、「中國歷代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表」、「中國歷史年表」。

  和李敖一樣,他也是反對中國傳統歷史文化的,李敖稱「糞坑」、柏楊指「醬缸」,有人指責柏楊犯李敖同樣毛病,幾部歷史著作,仍然跳不出「醬缸」。他不否認,他說:「我仍在『醬缸』中掙扎!」但是,他的「掙扎」,有股革新的衝力,他指出:「中國傳統中『成則王,敗則寇』的史觀,矇蔽了所有中國人的智慧,我們要把這個打破。」因此,他歷史著作的革新使命有以下四點:一、年號的混亂和糾纏,大膽跳過年號,採用紀元,簡單迅速、正確無訛寫出歷史事件的時間位置。二、王朝和國號是成王敗寇的史觀,弄得是非顛倒,黑白混淆;以世紀為單位,將王朝、國號、年號,一律置於次要地位。三、皇帝尊號和諡號,是史學家可悲的媚態,應該直接稱他的姓名。四、將文言改為白話,讓所有研究歷史的人都懂。

刑滿仍留置綠島決定錯誤

  柏楊刑滿,卻並未得到自由,仍留綠島,這是有關方面一項相當錯誤的措失,引起海外輿論交相指責。當年孫觀漢為柏楊哀哀上告的時候,李敖便建議,去找國際知名的李政道等,在紐約時報公開發表聯合抗議,對國民黨施以壓力。李敖並說:「不要沉默抗議,不要寫信求情,沉默和求情,對當前現實是無效的,也是軟弱的。」孫觀漢並未接納,他仍然一本「誠懇的諫言」原則,孫觀漢近乎以教訓的口吻回信給李敖:「打敗最大的敵人,治本的金錢是智慧,治標的本錢是槍和錢,你們只藉了智慧,就去衝鋒治標;你們因急於治標,而反使祖國損失了治本的智慧。」

  但是,正如李敖所料,沉默與求情無效,海外的輿論,卻「對他的愛面子心理,有了警惕作用」。數月之後,柏楊獲釋,由於不是公開的宣佈,柏楊並未通知任何朋友,祇告訴了羅祖光,羅又打電話給屠申虹,因此,當天回到台北,接柏楊的便祇有羅、屠二人。

柏楊說艾玫對不起他

  三人選了一間小館子坐下,柏楊一開口便說:「艾玫對不起我!」

  艾玫在柏楊被捕後,確已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四處奔走求援,竟日以淚洗面,最起碼從相識到入獄,她對柏楊的愛是執著的。人們對「政治犯」的觀念是「刑無定期」。整整三年,艾玫已不是當年的青春美人了,歲月的增長,使她面臨未來的空虛和絕望。這時,更因某交通機構物料處副處長,趁虛而入,很不幸這位副處長又是一位有婦之夫,副處長借「溜狗」的追求經過,比柏楊的「親密照片」,更有異曲同功的奇妙,因不在本文範圍,暫且不表。

  柏楊責怨艾玫的不貞,屠申虹終於說了一句「也不全怪艾玫」的公平話,氣氛大為轉變,這餐洗塵宴,也在各懷不平的心情下結束,屠申虹與柏楊之間,爾後形同陌路。

出獄後文章筆調改變

  屠申虹是幹校學生,曾上過柏楊的課,也極為欣賞老師的文章,多少受了柏楊「打破醬缸」的影響,如今柏楊,反而從「醬缸」掏出三從四德,要年輕貌美的妻子守活寡,實在是矛盾,就反對「傳統」來說,也是很不仁道,這可能是屠申虹的直接反應。因為,屠申虹不但是名編劇,也是名作家,文章內容與筆調,頗有柏楊之風,老師「打破醬缸」的口號,他是舉雙手擁護到底。

  出獄後的柏楊,政府安置了職務,「文壇」作家姜穆,又揮動了棒子,發表了兩篇「由現役談起」及「大家都去做研究員!」筆鋒很尖刻,指鹿為馬,暗斥柏楊,柏楊沒有反應,卻激起另一作家鐘虹的不平,大開筆戰。

  柏楊繼續寫文章,作風略改,基本精神未變,主題不離追求「人權和人道」,但筆調大為緩和。柏楊自己說:「很多人批評我寫的文章和過去不一樣,我自己卻沒有什麼改變,可是,既然有那麼多人感覺如此,或許我真的是改變了,祇是這種改變我並不自覺。」柏楊歸究這些改變,是「心智的成長」,並且「是一個人到了某種層次以後,自然會有某種層次的境界!」

獲釋後不久三度作新郎

  不論怎樣,比李敖年長十六歲,也聰明得多,就因為「改變」,他比李敖幸運得多,兩次獲准出國,滇緬的「金三角訪問記」,強調了「毒品王朝」的「開國歌頌」!骨子裡仍然存有「不滿現實」的殘渣,報導刊出後,自然不能促使某方百分之百的滿意。但是,無法否定的:柏楊仍然是柏楊。

  柏楊三度新郎,新娘是女詩人張香華,為了紀念柏楊陷獄那段可哀可泣的日子,她作了一首新詩—「我愛的人在火燒島上!」茲錄最後的一段,作為本文結束:

不能忘記那些沒有星月的黑夜
只有海潮的哨音、日曬的烙痕
如今,我們紀念那個島嶼
我們懷念那首歌!

(作者按:詩中所指的歌名,是柏楊常哼的「老黑爵」,張香華形容有「蒼涼」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