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5
 
 
1987年的江蓋世有人這麼說


 

  

 


民進黨的街頭甘地
-江蓋世

1987.06.18~06.24
民進週刊 林靜英



  


江蓋世的「不合作運動」

六月十二日下午三點正,烈日當空。

  立法院前有三、四千人聚集。正門口,圍了三層警力重重封鎖。一個瘦長高大的年輕人,手上拎著一個帆布袋,身上穿著一件綠背心,寫著「甘地精神」,從人群中走到第一層封鎖的鎮暴警察前,靜靜地背對著他們坐下來。

不合作靜坐運動

  他打開提袋,拿出一條綠巾綁在頭上,再拿出一張大字報,平舖在地下,四角用幾個銅板鎮著,然後,他閉著眼,輕輕的舒了一口氣,堅定的抬起頭來,是一張年輕、燦然的臉孔。

  眾人紛紛趨前圍觀,那一張白紙紅字寫著:「真正的非暴力,是遭到對方打擊,仍然愛他。」

  在場大多數的人都知道,這個少年仔就是江蓋世。連續四天,他在立法院前進行「不合作靜坐運動」,以表達他個人對國民黨制定「國安法」的不合作態度。

  第一天,他的大字報才放在立法院口,立即震驚了所有在場的人,那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十二個大字:

   「人民有主張臺灣獨立的自由」

  第一天,他就挨打了。他只安然的表示,我是和平靜坐,你們打我,我不願追究。第二天、第三天他仍舊準時出現在立法院門口靜坐抗議。十二日是第四天。人群中,知道他的人,紛紛向旁人轉述他的故事。有與他相熟的人,悄悄的用微笑與他打招呼。由於艷陽高照,不久,他的額頭即滲出了點點汗水。

  三點半左右,突然,江蓋世的身體往前一撲,隨即挺起身子,堅定的抬起頭來,臉上依然露出笑容,眼睛卻滲出淚水。他數度低下頭,將臉孔埋在雙掌中,再抬起頭,還是一張笑臉,一張極力壓制痛楚,仍然保持微笑的臉孔。

公然在警察面前打人

  那是被鎮暴警察「保護」在立法院門口裏面的「反共愛國陣線」的人,拿著一支國旗桿,透過重重警力,從警察的褲檔下,猛然地朝看他的背部,重重地一擊。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反共愛國陣線」的人竟然在警察面前偷襲一個手無寸鐵、和平抗議的人,人們紛表不滿,欲上前圍觀。

  民進黨的糾察隊立即圈成一圈人牆保護他,並要人群退後。極力壓倒痛苦的江蓋世,勉強伸出手要求一個相熱的朋友近前,他說:

  「我雖然被打,但是請不要還手,我不願報復,如果群眾騷動,請用麥克風向他們廣播。」

  這就是非暴力的「甘地精神」——遭到打擊仍然愛他。江蓋世,這個走遍全省,四處宣揚「甘地精神」的街頭運動的小尖兵,用他的行動,實踐了他的理念。

  江蓋世認為,承受外在的種種打擊,仍然心中有愛,那麼,就能夠爭取到更多的中立者,有一天,或能感化他們。他說,非暴力的厲害就在這裏,你完全不抵抗,反而承受諸多打擊,你喚醒的是原始的同情感。當一群完全無辜的人,為了反抗不義的入,受到種種打擊,會得到很多人的同情,同情你這個人,再同情你的主張。

暴力解決不了問題

  他相信,無論執政者與在野者,都不能以暴力來解決問題。因為現代科技太發達了,使得反對者不能用武器來跟執政者對抗。所以,非暴力就變成一種重要的解決方式。他的結論是甘地精神——非暴力是臺灣反對運動的一種最好的精神武器。

  而詮釋非暴力,最好的就是——遭到打擊仍然愛他。相互丟石頭,以眼還眼,我們會瞎了眼。為什麼不用最原始的方式——感動呢?這一般人都做不到,連他也做不到。但是。他還年輕,他必須提出一個目標,朝著目標去做。

  江蓋世是臺灣桃園人,一九五八年生,畢業於臺大政治系、政治研究所。從一九七八年,為了反對蔣經國競選總統,他在臺大佈告欄上貼出第一張反對的抗議海報,成為學校的問題學生之後,他已經註定成為一個反體制的人了。那是他一生政治思想的轉淚點,從國民黨員到變成終生的反對派人物。那一屆就只有他一個人投身黨外陣營,以反對事業為職志。

  一九八二年他入伍服役,一九八四年退伍,四天後,即在大學時認識的于良麒引介下,進入許榮淑的深耕雜誌擔任編輯採訪。

獨行俠走出自己的舞台

  三年來,從一個黨外雜誌的小記者,到街頭運動的小尖兵,從以文字推動理念到付諸行動,他成為新生代中第一個用自己的方式,獨自走向街頭,共推動自己的政治理念的人,觀之多年來,黨外新生代的有限生存空間,從黨外雜誌工作者、助理、黨工、公職、自由新聞工作者,甚或投身大報社……等出路之間,江蓋世以他獨行俠的方式,走出了自己的舞台。

  極少掌聲、追隨者,只有嘲笑、誤解,以及更多的寂寞。然而,秉持一股信念,他始終是一個充滿熱情、充滿理想、充滿愛的人。儘管屢受打擊,從受折磨的心靈與軀體中,他依然有源源不絕的、勇於實踐的行動力。

  初識江蓋世的人,會驚訝於他的聲音與身高的不成比例,身材那麼高大,聲音卻那麼的微小。像煞溫柔纖細的女性,而他的率真、純良又像是個赤子。但是,一談到「政治」上的問題,他的固執與堅決,不可動搖,可就像他在浴室中大唱歌劇一樣,力拔山兮氣蓋世了。

  不管識與不識,只要有點淵源,總會收到江蓋世寄來的短箋,通常寥寥數語,自稱「笨蛋、瘋子」,一手非常「破」的字體,但是關懷、鼓勵盡在其中了。性情相投的、能感受他對人的「深情摯愛」的人,很快的,就會成為他的好朋友了。所以,他的朋友特別多,電話連裝上「插播」都常佔線。你怎麼想地想不出那一個人是他的敵人。

  他的同事說他是個「吹口哨」上班的人,每天到雜誌社,總是先聞其聲,再見其人。驚天動地的上了樓,進了門,還得四處打招呼、談天說地一番,才肯安份守己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帶隊直闖「禁區」

 快樂的人,終也有他的苦惱,譬如說前不久發生的時代雜誌工會十名記者集體罷工、總辭的事件;以及六一0、六一一帶隊闖博愛特區、七海特區的事件。前者,導致他離開鄭南榕,結束了近兩年的賓主關係,江蓋世說離開時代是為了愛護鄭南榕。其他不肯多說。六一0、六一一的事件,使他大出風頭,他自己形容,那完全是個人突發性的行動、毫無組織、策略,出發前五分鐘才決定。他決定走至總統官邸,表達人民有主張「臺灣獨立」的自由。出發前,他口頭約束大家,如果他受傷,請將他送到醫院,絕對不能報復、不能還手,堅持和平非暴力的原則。

  那一晚,他們在臺北市區走了四個半小時,長途跋涉約二十公里才被堵住,打了一場成功、漂亮的「都市游擊戰」,沒有發生任何暴力衝突,跟隨的人愈來愈多,同時「失業」的同事們,義不容辭的跟著他、協助他。

  但是第二天開始,他馬上面臨到來自各界的猜忌與不滿。一項與權力毫無任何關聯的行動,竟被草率的強加上「內部奪權」的罪名。輿論界和民進黨領導人大多以「新生代奪權鬥爭」的角度來評價此次街頭行動。

自我要求,自我犧牲

  對於這些猜忌與排擠,江蓋世依然抱著「自我要求,重於要求別人」的信念來反省。甘地精神的「自我犧牲重於犧牲他人」,早已成為江蓋世精神與行動的指標了。

   從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八日,他發起「人權長跑」,從桃園到臺北總統府。之後,又相繼提出各式各樣的抗議行動,皆是自己提出、自己實踐、自己評估,完全是個人獨行俠式的行動,他挨過打、流過血,也曾害怕、也會孤獨,但是,依然堅持「不還手,我就贏了」的信念。很多人說他神經病、瘋子、頭殼壞了、做個人秀。他只是平靜的說,我能找到什麼人跟我一起行動呢?他承認自己貪生怕死,也曾經害怕回去挨過打、流過血的地方。現在,他不再那麼害怕了。當他走上街頭,拿出抗議牌的時候,他只記得一句話:「生命像一篇文章,不在乎長短、在乎好壞。」活很短,但是綻放光明,總比庸庸碌碌來得有價值。真的不害怕嗎?

  他說,面臨死亡的威脅,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是只有二個選擇——溜之大吉或面對它。他必須給自己打氣,他的精神才不會崩潰,還能面帶微笑,繼續做他想做的事。甘地說過,當我得到自由之前,會血流滿地,但是,所流的血,一定是我們的血!

與寡母相依為命

  江蓋世與寡母相依為命好多年了。母親提供他一部份,卻很重要的精神鼓勵,家是最好的天堂。每天,他相當珍惜與母親相處的時刻,母親總是坐在客廳的搖椅上等他同家。為他放洗澡水,煮宵夜給他吃,他也總會拿把小椅子坐在母親膝前,聽聽母親談談她今天做了什麼…家裹的水龍頭壞了…外孫考試考第一名…:這一段時間,對他們母子很重要,他從不輕易剝奪它。家庭的溫馨,使他從早、午、晚的「政治」,拉回實際的生活。因此,他也會擔心,如果我被抓,媽媽是否能夠承受這種打擊?

  今年才三十歲的江蓋世總說自己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國民黨的體制裏面爭取政治資源。他說,臺灣的政治資源像是一塊大餅,國民黨剝下一小片丟到地下,讓大家搶來搶去,大塊的部分都仍然在國民黨手上。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跟他合作,並對國民黨的權力來源提出質疑,這就是不合作。

特立獨行的典範

  江蓋世還非常年輕,未來仍有待驗證,他的步調是否會調整,他是否會始終如一、獨斷獨行他?所篤信的甘地精神在現階段的臺灣,是否能產生影響力?是否會有追隨者?是否能在形成氣候之後,避免於主導權的喪失,而為他人所左右……這一切的一切,都有待檢驗和證明。

  經過六一一,他有預感自己會被抓。六月二十日,他將與謝長廷、洪奇昌三人同時被傳訊,他們都將出庭。沒有人能預知,他們三人在傳訊之後,是否會被收押。

  江蓋世,一個充滿理想、熱情優秀的臺灣青年,投身在臺灣民主改革的反對事業洪流中,面對政治現實、無情的考驗,以「獨立自覺」的方式,一條綠絲布,一件綠背心,一個手提袋,從南到北,踏遍了全臺灣,自我考驗,自我實踐,推動自己的理念,在臺灣有限的生存空間。走出自己的舞台。為這一代的年輕人,樹立了一個特立獨行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