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體字為楊緒東醫師撰寫之書評
受到威迫,所不得不承認有罪的「政治犯」「俘虜」「一般罪犯」,皆被國際公約認為是一種可以被諒解的行為,若因為受到威迫與逼供,有些求和的表態,未涉及他人的人身安全,而做出妥協的和解,應該可以為公眾所「接受」。
目前最緊要的,是想辦法把我弄出監獄。在國民黨獨裁之下,任何要把我變成「殉道英雄」的想法,都是徒勞無功,不但愚蠢,而且浪費生命,必須採取任何可行辦法,使我安全出獄。然而,凡熟知中國人政治和心態的人,都瞭解蔣介石必須顧全面子,若想把我弄出監獄,也必須顧及此點。一旦我走出監獄,就有足夠機會否認和反駁國民黨的各種說詞。
很久之後,我很有趣地發覺,甚至美國政府在亞洲國際政治上,也採用了亞洲人特有的辦法。當美國軍船Pueblo號人員被北韓俘虜時,美國為了獲得那些人的安全釋放,同意向北韓「認罪」,雖然在整個事件中,美國始終否認有過任何不法行為。然而,在人質獲釋之後,美國立即否認曾經「犯罪」,宣稱上述「認罪」僅僅是為了得到船上人員的釋放,如此而已。
雖然,這完全不合她的胃口,母親終於同意親自向蔣介石提出要求,她覺得這是被迫,世人必能瞭解。在家人探監的短促對談中,我們並沒有談論這些,但從秘密紙片中,我得到暗示。
母親的親筆函,送達蔣介石。當家人開始送來西裝、領帶、白色襯衫,和一束鮮花時,我預感到新的變化,或將發生。那束鮮花頗使獄卒感到納悶,他喃喃地說:「真奇怪,還有人送花?連一個花瓶都沒有,那來地方放花呢?」
十一月三日,我在下午五點吃晚飯,大約六點,天將黑的時候,看守所長派人召我到他樓上辦公室。他一個人坐在辦公桌邊,桌上攤著一些公文。他撿起一張,嚴肅地說:「你的上訴,已遭駁回,八年徒刑確定了。」沈默了一會,他又說:「這裡還另有一件公文,總統已下令,把你特赦了。你將可以回家。」
我立即問道:「謝聰敏和魏廷朝呢?」他說:「我不知道,公文沒有提到他們兩人。」我再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他顯然要最後一次再玩弄一下他的權威,而寧可含糊其詞,說:「或許今晚,或許明天。你回去房間打點準備好。我們還有一些手續要辦。」
彭明敏,1988,“軍事監獄和審判",《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p.207-208。
翌天早報都登載了我被釋放的消息。我的律師發表聲明說我已「悔改」而得到特赦。所有的黨政宣傳機關都得意地宣傳我已經「認錯」,得到寬恕。其含義是,所有國民黨的批評者、知識份子和台灣人不滿份子,終於清楚認識了領袖的偉大和美德。很明顯地,國民黨自認已獲大勝了。
國民黨政權在基本上缺乏安全感,因此,以「認錯」、「悔改」來羞辱反對者,成為重要政治技巧之一。他們似乎不瞭解,在任何形式的肉體與心理威脅之下 強迫出來的「自白」或「悔過」,不但沒有用,反而對他們的政權有害。他們無法了解,為什麼歐美的重要左派知識份子譴責古巴卡斯楚政權,以脅迫取得古巴有名詩人Herberto Bodilla Lorenzo的所謂「悔過書」,在那份明顯粗製濫造的「悔過書」裡,他被迫形容自己為「卑鄙的、不公的、怯儒的、虛偽的、說謊的」一個人。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p.211-212。
其後幾個月,給我和家人一個機會,能夠分清真偽朋友。長駐在我們門口的吉普車,給我們的日常生活,投下一道大陰影。有的朋友,在馬路上遇到,便裝做不見,或故意躲開。大學裡的台灣籍同事們都避得遠遠。有的學生,以前經常來我家的、經常恭維我的、或誇口熟識我的,現在都矢口否認與我有關;有些甚至要求校方將我曾擔任他們指導教授這個事實,從記錄上去掉。
所有這些,都使我傷心。我感到孤獨、寂寞。但是這些挫折有時得到一點補償,因為仍有些人,冒著生活和事業的危險,膽敢來看我。有些學生悄悄地來看我太太,探詢情況,表達關懷和慰問。有的大膽的帶著書籍或水果,來送給我。
誰是真正朋友,誰不是,很快就分曉了。我沒有主動去要與老朋友們重敘舊誼。在我目前處境之下,只有讓他們去主動決定要不要維持友誼。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p.213-214。
中國黨心胸狹小,對於宗教的包容,是因為此類團體肯與黨國合作,但是遇到追求公義、公理、人權、自由、平等的宗派,就認為是叛逆組織,會以其所謂合法程序的法律手段來打壓,先禮後兵,終則滅之。
中國黨只會在選舉時講台語,平常自以為是的用北平話或是英文來提高社會地位,若是遇到專講台語的社團組織、政治團體,會認定是「台獨」組織,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其後幾個月,我注意到台灣長老教會所遭遇的困境。在一九四五年以前,基督教徒在台灣雖然為數不多,卻形成一個重要的少數團體,幾乎是優秀的領導階層。他們所發揮的影響力遠超過其人數在全人口中所佔的比例。經由教會和其所辦的學校和醫院,台灣人與西方世界所做接觸,已有一世紀的歷史。在日治時代末期,教會受到重大的壓力,因為基督教徒在學校和教會禮拜中,仍繼續使用台灣語,對於天皇崇拜和日本神道,予以抵抗。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長老教會較未受騷擾,但從一九五○年以後,情況變化了。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215。
美國國務院,是很現實的官場,在美國參眾兩院的民意代表,代表美國的各方利益在國會講話,也會堅持民主、人權、自由、法治的精神,但近年來有些變質,中共向美國各政黨領袖釋放利益與色誘,美國立國的精神有些動搖。
大約在此時,發生了一插曲。有幾位台灣人和大陸人政界人物,其中有國民黨開明份子、黨外份子、立法委員、監察委員、省議員,包括齊世英、郭雨新,決定邀請美國大使一起吃飯,討論時局。大使答應了,時日也決定了。然而,大使館要看當天出席者的名單。原預定約十人出席,我也在內。可是,翌日大使館秘書通知說如果我也出席,大使會覺得非常尷尬,所以,我只有自動退出。我知道我的被捕,已使我變成美國大使館的禁忌了。台灣人一直對於華府和國民黨的關係,尤其對於華府那麼關心蔣介石的敏感,卻不關切台灣人的正當要求和意願,感覺非常困惑。美國官員都知道國民黨如何壓迫人民自由和權利。在我被捕以前,我曾認識一些美國使館官員,經常有機會見到他們。寇克大使(Kirk)曾約好我去談話,雖然最後無法實現。我的案子發生以後,我與美國使館的關係,切斷了。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p.220-221。
KMT內鬥,各派人馬互搶政治利益,想盡辦法以把持軍情、憲調、檢調、國安,各系統要職,彼此勾心鬥角,毫無廉恥可言。
調查局的一個處長王淦,透過歷史家和作家李敖,邀請我吃飯。他的開場白便是:「警總把你的案子辦得這麼糟,而竟然沒有辦法給你安排一個位置,實在抱歉。胡適先生在世的時候,我是奉命保護他的。你也知道,這些軍人都是老粗,很笨拙的。從現在開始,我們會好好照顧你。」
我與警備總部的關係,從此完全終止了。寧將軍、王軍官、魏參謀和其他警備總部有關人員都失去了面子。不久,我便察覺到警備總部與調查局這兩個對立的特務組織,其人員和做法,有顯著的不同。像寧將軍這種人,多少還保持傳統中國軍人的本色,臣服於學儒官僚的帝王制度。這些軍人直率,認真執行任務,對於文人學者,深為尊敬。他們或許認為文人書讀得太多了,有點古怪、複雜、難以理解,但這些文人卻代表中國偉大的文化,相對之下,我感到調查局的成員大部份是國民黨中最糟糕的份子。這些替蔣介石幹骯髒勾當的特務,大多是詭詐、邪惡、陰險、狡猾、不可信賴,而令人嫌惡。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p.222-223。
蘇東啟有一位親戚吳文就,也常來我家參加討論。他很得人緣,也受敬重。有一天,他帶一個人叫陳光英,說是他的好友。陳是斗六人,做小生意,台北的人都不認識他。在大家談論的時候,他都沈默著,我以為或許因為他的教育有限沒有什麼意見。有一天他獨自來找我,說將要去日本,我祝他旅途愉快,大約一個月以後,陳光英回來了。他說在日本看到流亡在日本的一些台灣人,包括史明,「台灣人四百年史」的作者。他說在日本的台灣人們要向我問候,又遞給我一些在日本出版的獨立運動有關刊物。當我說真了不起,竟然敢冒險偷帶這種刊物入境時,他笑了。然後,他從口袋中拿出一種小廣播器,說可以向鄰居廣播,以及二十萬日幣,說這些都是史明要送給我的。我把日幣退還給他,說我不需要。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p.224-225。
這時又發生一小插曲。有一天,我看見一部美國車子,開到我家門口停下來。當監視的特務們向前擁上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西洋人,帶著一大疊紙包,走下車來,他不理會那些特務,走向我的門口,原來就是史坦福大學教授馬克.曼可(Mark Mancall)。他以前來過台灣幾次的時候,我便認識了。這次他又來台灣,前來看我,我們相約,隔天中午,在國賓大飯店,一起吃飯。我進城時,特務們也跟在後面。在飯店餐廳,他們遠遠的站著,然後帶來些機器之類,放在桌上。我猜是錄音機,要竊聽我們的談話。那天下午,曼可教授便離開台灣,不久之後,他的台灣入境簽證被取消了。
彭明敏,1988,“監視",《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前衛,台北市,p.227。
(未完待續,撰於2010/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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