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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友
新聞報導 -
作者 台灣大地文教基金會董事 杜正勝院士   
2015-03-03

(本文收錄於2015/02/28出版之《台灣神張炎憲教授(贊旨同修)揭碑典禮暨228追思會-追思手冊》

今天去長榮大學上課,學生說:張炎憲老師的骨灰下午六點回到台灣,他們準備舉辦一個簡單隆重的追思會。三點時分在台灣研究所辦公室前,師生圍著一張圓桌,桌上點燃擺成台灣形狀的蠟燭,在一閃一爍的燭光中,分別回憶他們從張老師得到的啟發。因為今天一二年級都有課,在學的學生都到齊了。

俗話說三歲看老,根據我的經驗,一個人一生所走的路,至遲學生時代就可以觀察到一些端倪,現在回憶我所知道的炎憲,多少也可以證實這句話。

炎憲1967年從東海轉學插班到台大歷史系,與我同學,到今天已有48年之久。在這個漫長的歲月中,我們兩人算熟悉,也不太熟悉。我與他同樣在歷史學界從事研究與教學,同在中央研究院任職,政治取向相同,甚至曾經同在民進黨政府當政務官,照理說應該很密切才對,其實談不上很熱絡,這是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緣故呢?

我與炎憲是否屬於至交好友?我也說不上來。大學時期我們有過深談,他帶我去過當時任教於台大哲學系的姐姐住處,記得有一段時期我們的來往似乎比別的同學多些。但男同學之間多少存在著某種程度的競爭關係,難以形成所謂的「推心置腹」,因為那是君臣或上司下屬的關係,不會是同儕。男同學之間,每人都有自己的抱負,都會自恃自己的才情,能互相欣賞而不忌妒就難能可貴了。

大學同學中,梁庚堯、劉石吉和我很早就具有明顯的學術傾向,選定走學者的路;兩位同樣轉學的吳敦義和周天瑞則確定是學術圈外人。炎憲給人的感覺,基本上是學術圈內的,但看來好像不是一頭栽進去的學究。不過在當時台大歷史系所謂看好度的氣氛中,他仍然很有自信。

那個大中國主義充斥我們腦中的時代,史學研究當然要在中國史中見高下。我以胡適、傅斯年、錢穆為榜樣,興趣於上古;梁專注於宋朝,劉則嫻熟明清。不過,炎憲很早選擇研究台灣史,而且相信他絕不會比我們這些中國史學生差。

當時台灣史的研究與教學幾近於荒蕪,政治防範,社會冷淡,炎憲的選擇在同儕中幾乎具有「先知」的意義。這是他的特質,具備樂觀的自信,與我的悲觀自信不同。這樣的性格特質,炎憲終其一生不變。

我和炎憲有一段特殊的友情經歷,不論是同班同學、或者與他共事的同事、朋友,可能都沒有過的吧。

1976年我結束留學生涯,從倫敦東返。當時我採取go over land的方式,路經法國、義大利、希臘、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搭乘火車、汽車或輪船三種交通工具,經過的是邊界的海關,不是飛機的空港。兩個多月後終於抵達加爾各答,才改搭飛機,經曼谷,先飛日本,然後回台灣。在那個戒嚴時代,走遍世界的台商尚未出現,非公務難以出國,所以我在進入國門之前,決定先去日本,主要看看東京和京都。

那時炎憲就讀東京大學,我連絡他來機場接我。我離開倫敦,隻身走過南歐、南亞已快七十天,如何取得炎憲住址,在什麼城市寫信給他,都記不得了。問題尚不在此,想不到我從加爾各答飛抵曼谷時,碰上曼谷機場大罷工,整個行程打亂掉,不能如期飛東京。當時通訊不發達,無法及時告知炎憲,而我則在機場過了兩夜才得以起程。

我還是飛東京,因為機票不能更改,而我也無餘錢再買改飛台北的機票。當飛機抵達東京羽田機場時,已經深夜了。行程都亂了,如何聯絡炎憲?炎憲當然不知道我何日何時抵達東京。我還記得炎憲夫婦住宅的電話是要經過管理員轉接的,而我的日語並不靈光,所以一下飛機,我就請一位通曉英語的日本青年幫我打電話,果然接通了,炎憲才知道來機場接我。

他住在神奈川縣的一個小鎮,地名忘記,只記得當地盛產水梨。他趕到羽田機場需要多久,我毫無概念。眼看乘客紛紛出關,提領行李離去,機場客廳空蕩蕩,只剩下我一人。東京第一次來,對我太陌生了,我一個窮學生是以教育部公費一張返國機票錢,走完歐亞之旅的,口袋中已經沒餘錢住旅館,所以決定睡在機場客廳,我在曼谷機場不也睡了兩夜!當時只見三兩個清潔人員忙於一天最後的清掃,他們也沒過來詢問這個孤單旅客何以賴在大廳不走。

當我準備躺在椅子上就寢時,一眼瞥見窗外人影走動。此時四下無人,何來人影?我急忙跑出去,一看是炎憲,夜深人靜時,他還一直在尋找我。回到炎憲宿舍,早已過了午夜,遂在他家住下來。往後多虧炎憲和琇梨接待,每日早上我乘火車去東京看博物館,傍晚回來,有時他則開車帶我觀光,上館子。如此一個禮拜後,也是夜晚,炎憲和琇梨送我到東京驛,坐上南往京都的火車才告別,此後我便一個人遊京都。

從我到東京的波折,充分顯現炎憲對朋友的熱情和為人處世的負責。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炎憲新婚,我的造訪其實打擾他們甚大,但都蒙受包涵。

1992年我膺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炎憲和同學也是同事的樊亞香大概知道我喜歡胡亂揮毫,遂合送我一方雅緻的石硯。亞香從哲學系轉到歷史系,是思想深刻的女子,不幸早在九十年代後期罹患癌症作古矣,而今炎憲亦突然離我們而去,書桌上留下他們餽贈的硯台,我才想起來即使要寫過片言隻字回送他們,再也送不出去了,只剩下這方硯台作為我餘生的回憶。

近年面對國家定位和台灣未來諸問題,尤其公元兩千年中國崛起以來,本土派失去政權的低氣壓下,關懷台灣的人難免陷入莫名的矛盾與痛苦。然而炎憲心裡一直有他自己的天地,他依然樂觀進取,奮鬥不懈,他的人生應該比我遠為快樂,他的「樂觀的自信」也比我的「悲觀的自信」陽光吧。

 

寫于史語所201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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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 ( 2020-1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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